岡山勇士陳明忠,出生於1929年五甲尾,2019年11月21日病逝於中國上海。
另一種凝視:楊渡》永別了!最後一個政治死刑犯 2019/11/26 言論
2019-11-26 ╱中國時報 ╱言論
陳桑過世前兩星期,有一個朋友去上海探望他,身上插了許多管子,痛得難受,他近於昏沉,卻忽然怒目說:「幹,以前被刑也沒這艱苦!」聲音依然堅強,頑抗如昔。 然而歲月和病魔,終究比政權還厲害,我們都叫他陳桑的陳明忠先生,11月21日在上海病逝。在這充滿奸險邪惡、陰謀詐術的時代,一個像陳明忠這樣正義果敢的勇者的辭世,愈發令人感到難捨。彷彿一個正直英雄的時代,正在告別而去。 生於1929年的陳明忠,並未趕上日據時期台灣社會運動的風潮。他成長的時候,日本人的統治已到末期。他所要對抗的強橫帝國日薄西山,在他面前敗北倒下,因此他對政權似乎一無恐懼,反而有一種可以扳倒的自信。 二二八事件是他生命的轉捩點。本來他只是有一點平等的思想,反抗權威與專制的正義感,但事件一爆發,他就去參加群眾大會,攻打教育會館,為了怕學校老師被本省人毆打,他趕緊回到台中農學院,叫同學林淵源先保護好外省老師。他的英雄主義與領袖氣質顯露無遺。 他顯然善於帶領群眾,採取行動。當台中情勢已經由謝雪紅控制,他聽到高雄的反抗軍被彭孟緝鎮壓而死傷慘重時,就決定去埔里找賽德克族的戰士,一起去高雄參戰。他招到了20~30個戰士願意跟隨,正要回台中找車子來載人,碰到謝雪紅等人因國軍鎮壓而退到埔里。他又組織了人馬,成立「敢死隊」,在埔里狙擊國軍。 當年才18歲的陳明忠,受到謝雪紅欣賞,讓他跟在身邊,因而得以聽到中共地下黨人的戰事布局、組織事宜,那就是將台中的反抗者組成「台灣民主聯軍」,而嘉義張志忠與簡吉領導的反抗者則組成「台灣自治聯軍」。「民主自治」正是後來在香港成立「台灣民主自治同盟」的根源。 二二八後,他並未流亡,反而留下來繼續反抗,加入中共地下黨,終在1950年被捕,坐了10年牢。在牢中,他得以結識日據時代的社會運動家,這些人在赴刑場前的從容、深思、覺悟、就義的氣度,深深影響了他。他曾說監獄是他的「革命大學」,鍛煉了他堅強的靈魂和堅韌的毅力。 然而更重要的是,通過這些政治受難者,他與1920年代世界左翼運動接上了血脈。那不只是台灣的社會運動,而是從蘇聯革命以降的世界風潮。許多革命家的故事,許多無法在歷史文件中看見的證言,許多祕存腦海的檔案,許多人性溫暖的互助友愛,都存在他的心中。 當我開始研究日據時期新劇運動、文化運動、農民運動、二二八、白色恐怖等課題之初,這些課題基本上還是各自獨立。但從他的口中,這一整段的歷史反而可連結成一個脈絡連貫的左翼反抗傳統。而血脈竟始於1950年代陳明忠在獄中的「革命大學」。 由於他的熱血,出獄後又參與1970年代的黨外運動,被黃順興女兒赴大陸的事牽連而再度入獄,受盡刑求,在鬼門關前走了好幾回。他曾說過,一般人最多受到2階段的刑求,就連「偷古井」都會認了,他卻硬撐到4階段而未供認,這是何等堅強的意志力!這個「台灣最後一個政治死刑犯」,幸因國際救援而存活。 2003年我在做《還原二二八》紀錄片的時候,陳明忠先生以其親歷者的身分,站出來說明大歷史之下,一個農學院學生的參與,以及當時的社會面貌,那是比許多喊著口號的人更有說服力的見證。通過他,我才真正認識到台灣不是只有哭哭啼啼的政客,還有過一個堅毅的革命時代,從日據到白色恐怖,這勇者的血脈,在他的身上傳承了下來。 陳明忠先生一生致力於兩岸和平統一的志業,在台灣史上自有他的定位,但我更願意指出的是,他是台灣歷史的見證者。當台灣被白色恐怖、右翼政權所閹割,失去了左腦的時代,他至少保存了「左半邊」的歷史,讓台灣人的世界觀還有完整起來的機會。否則,台灣人就真的變成失去左半邊的「腦殘」了。 今天,告別陳明忠先生的此刻,回顧台灣,更值得反省的是:我們是否有看見真正的歷史?看見更寬廣的世界?是否繼承了勇者的血脈? 啊,敬愛的陳桑,再見了!永別了,最後一個政治死刑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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