註:此文是為高雄市政府教育局歷史科補充教材而寫,但因經費問題,雖已審過,但未付梓。
前言
岡山原名「阿公店」,位置在台南府城與鳳山縣城兩大政治中心之間,阿公店發展成為兩大城之間的中繼站。日本治台後,1920年改名為岡山,是大岡山地區的交易中心,商業重鎮。
但在二次世界大戰後期(1944-1945),為何岡山會成為盟軍轟炸臺灣時的主要目標之一,發生重大的「岡山大轟炸」呢?
「岡山大轟炸」事件,由於近來軍事資料逐漸解密而明朗化,史學界及民間人士已有一些研究成果,因而舉辦兩次紀念活動:如2014年10月12日,於岡山長老教會舉辦「岡山大空襲70週年祭」活動,[1] 又2017年10月12日,於岡山文化中心舉辦「岡山大空襲73週年祭」紀念會及史料展,[2] 紀念這段戰爭史實。
本文參照眾多史料及訪談,整理記錄二次大戰時期的岡山與「岡山大轟炸」事件。
壹、1936年後的「軍事基地化」
1936年7月15日,《臺灣日日新報》報導,軍方將在岡山設立「國際飛行場」,可說是岡山後來建設成為「日本本土以外最重要的軍事目標」的起點。從這一年開始,日本逐步將高雄岡山建設成為日本本土以外最重要的軍事基地,居民的生活與岡山地區的建設,都因為日本政府在岡山的建設「國際飛行場」面臨重大的改變。
一、臺灣進入「戰時防衛體制」
1936年9月,臺灣總督由海軍備役大將小林躋造接任,再度由文官總督,轉變為武官總督,臺灣逐步走向戰爭的生活,其標榜以「皇民化、工業化、南進基地化」作為施政三大基本方針。此政策推動臺灣人改日本姓氏、推行「國語(日語)運動」、「寺廟整理」、「供奉日本神祇」、「參拜神社」等,提升臺灣工業水準,發展軍需工業,建設臺灣以成為日本執行「南進政策」的基地。1937年4月,廢止報紙的漢文欄,推行國語普及運動。同年7月7日,「蘆溝橋事變」之後,中日戰爭爆發,臺灣戰略地位益形重要。8月,臺灣軍司令官宣佈進入「戰時防衛體制」,臺灣因而成為中日戰爭的後勤基地。
1938年4月,日本政府頒佈「國家總動員法」,對全國的人力、物力等各種資源,加以統制運用。1941年4月,組織「皇民奉公會」,即「皇民奉公運動」,力圖使臺灣人徹底同化成為日本「皇國民」,確實將臺灣的人力、物力,納入日本軍事體制。
1941年12月8日,日本偷襲美國夏威夷的珍珠港,同時於西太平洋對馬來西亞、新加坡和菲律賓等地發動攻擊。美國、英國和中華民國立即向日本宣戰,而與日本同盟的軸心國德國與義大利亦向美國宣戰,「太平洋戰爭」爆發,臺灣成為日本南進東南亞重要的基地。1943年美軍開始反攻,日軍逐漸敗退,臺灣在1944年成為防衛日本的第一線戰地,臺灣開始要塞化。[3]
(一)戰爭知能的訓練與管制
1940年開始,岡山街的居民就開始接受防空知識的教育訓練,劉國明先生記得母親曾穿著黑色長統靴,穿著長褲,帶著水桶,在街役場(約為今鎮公所)公務員的指揮下,全街的婦女一起練習救火。當時,在政府的要求下,岡山當時的鬧街,街道整齊店鋪,皆有騎樓的的平和路中街,各店鋪騎樓都用水泥作了一個小水池,每隔五、六間,則有一個較大的蓄水池[4],用來防止因空襲而引起的火災。進行訓練時,官員會在某間騎樓下特意點火,已排成一列的婦女消防隊伍,則用傳遞的方式,將一桶桶的水,傳至起火點滅火。但是等到了真正的空襲開始,眾多店家都關閉,居民疏開(疏離)至鄉下,沒有真正派上用場的機會,但岡山街也很幸運,沒有因空襲而引起的大火災。
岡山街的成年男性居民,當然無法置身事外,必須負擔起警戒與巡邏的工作。街內14歲以上的男性,皆需受訓,輪值擔任警防團。其中最重要的工作,就是輪流到設於當時岡山街最高點的太原醫院頂樓的警衞哨,負責監視敵機的空襲行動,一見敵機就要敲鐘警告。劉國明的父親劉再成曾鬧了個笑話,他參加過某次街役場辦理的空襲知識講習後,可能是因為內容太多又枯躁,他回家就告訴妻子:「軍機空襲時要向北方逃走!」後來才知道,原來警官說的是,若有毒氣攻擊,而且風向是北風,就要往「風的來向」逃走,保護生命!
劉國明憶及,日治時期曾任岡山青年義警團團長,現已過逝的鄰居梁功成告訴過他,到了戰爭末期,義警團每夜都要陪著岡山街長巡視整個岡山街。義警團除了巡邏,注意有沒有可疑人士以外,也負責了治安的工作;當時只要入夜,整個岡山街都燈火管制,除了玻璃要貼上黑紙以外,也儘量不能開燈。
(二)每人身上帶有小型木牌的辨識證
為了解決可能無法辨識被空襲轟炸死者身分的情形,臺灣總督府下令各單位製作小型木牌繫在身上,上面書寫本人姓名,與住所地址、戶主姓名,與血型等相關資料。[5]筆者所收藏的是岡山西國民學校學生(今岡山國民小學)所使用的識別木牌,長6.5公分,寬3.4公分,厚0.4公分,是屬於就讀六年級第二九班學生王氏美華所有,背面寫住址為岡山街岡山四一○番地,保護者王壽立,續柄(親屬關係人)為長女。[6]
二、岡山飛行場與航空隊基地
在1936年後,岡山開始興建許多軍事相關建設,主要是岡山飛行場以及裝修飛機的海軍61航空廠。這些重大軍事建設,使得岡山在二次大戰時,被盟軍標定為「日本本土以外最重要的軍事目標」。最先興建的是岡山飛行場,然後是海軍61航空廠,周邊的防禦工事,以及官兵住宿的房舍。
(一)岡山飛行場
1935年,臺北、臺中、宜蘭的機場完工。同年8月1日,島內定期航線開通。1936年海軍開始興建岡山機場。1939年12月1日,設在岡山的「高雄飛行場」,以民航機場的功能啟用。不過在2個月後,1941年2月,海軍就收回作軍事使用並加以擴建,當時也有換裝「零式戰鬥機」的功能。1941年12月8日,日本偷襲美國夏威夷的珍珠港,太平洋戰爭開始後,岡山飛行場主要功能是供飛行員練習訓練,以及支援東南亞的南洋戰場。[7]
經過調查,日本海軍選定於高雄州岡山郡新建的飛機場,於1936年編列預算,以利徵收、購買機場用地。[8]該地於清領至日治期間,原有「港口崙」聚落,岡山機場決定興建後,該聚落土地遭日人徵收、購買後,聚落居民大多被迫遷村至彌陀,原本的庄頭廟-代天府,直到2017年4月,才擇地重建完成。
不過此飛行場一開始是作民航用途。1936年5月,當時的高雄州政府與日本航空輸送株式會社,計畫借用岡山機場為民航使用。[9]1939年12月1日,位於岡山的「高雄飛行場」啟用,第一架日航客機於10時39分,降落於岡山。[10]
1940年中,日本海軍航空隊利用岡山機場,換裝零式戰鬥機。1941年9月,高雄航空隊進駐,整備機隊準備南進,太平洋戰爭於12月8日爆發後,「高雄空二代」(? 「高雄航空隊二代」)與「第二高雄空」(? 「第二高雄航空隊」),利用岡山機場為訓練基地,進行飛行員訓練。[11]
現在位於岡山的空軍官校,原址就是日治時期的「高雄飛行場」,美軍將此機場定義為中型轟炸機機場(Medium Bomber Airfield, MAD),有4條跑道,跑道長度約1,370公尺,周邊有滑行道、機堡、停機坪,機場東南方有三座機庫。[13]
岡山機場在1944年10月,遭到美機的轟炸後,於11月展開機場強化與分散措施。在機場增建掩體,延長跑道。1945年5月的美軍情報指出,除兩條跑道延長以外,擴增至有蓋式機堡58座,無蓋式61座,機庫增為16座,彈藥掩體庫33座,另外在小崗山有地下化坑道與4座機庫。[14]
大岡山地區在日治後期,曾興建有三個飛行場,除岡山以外,依美軍的調查,還有阿蓮大崗山下的「大崗山(Taikozan)飛行場」,以及位於現在燕巢區中興路西側的「岡山東(Okayama
East)飛行場」。[15]大崗山機場的位置,就是現在阿蓮區的陸軍天山營區土地,位於阿蓮區仁愛路東側。[16]燕巢飛行場,或稱呼作「岡山東飛行場」,位於現在燕巢區中興路西側。[17]
(二)駐守岡山的「高雄航空隊」等軍事單位
曾經駐守在岡山飛行場的軍事單位有「高雄航空隊」,「高雄航空隊二代」,與「第二高雄航空隊」。「高雄海軍航空隊」成立於1938年4月1日,是臺灣地區最早成立的海軍航空隊,由於戰爭中飛行員與飛機的不斷消耗,於1944年7月10日解散。1942年11月1日成立的「高雄航空隊二代」,於1944年12月1日解隊。「第二高雄航空隊」於1944年8月15日成立,於1945年2月15日解隊。[18]
「高雄航空隊」是日本海軍成立的第三支,以陸上攻擊機為主的部隊,成立於1938年4月1日。1941年9月2日,原本在中國南方作戰的「高雄航空隊」,移防駐守岡山飛行場,準備太平洋戰爭的南進。當時的編制有文官5名,士官52名,特務士官119名。太平洋戰爭開始後,高雄航空隊支援南洋戰場,1942年10月1日改名為「第753海軍航空隊」,執行空襲及作戰任務,於1944年7月10日解散。[19]
為了讓飛行訓練生能多加練習,「高雄航空隊(二代)」於1942年11月1日成立,除了飛行練習以外,也使用零式戰鬥機與九六式陸上攻擊機,執行臺灣周邊的對潛哨戒任務。高雄航空隊二代於1944年12月1 日解隊。
1941年七月,完成海兵團訓練的魏永祥,被分發到岡山的高雄航空隊擔任兵員,直到戰爭結束。魏永祥一開始被派到「彌陀派遣隊」,擔任飛機的整備員,「彌陀派遣隊」後來改稱「高雄第二航空隊」,與「高雄航空隊」兩隊中間,以岡山飛行場隔開。高雄航空隊是零式戰鬥機和「紅蜻蜓」機(九三式中間練習機)預科練習生的飛行訓練所,高雄第二航空隊則是九六式陸攻射擊訓練所。[21]「高雄第二航空隊」在戰後成為岡山眷村中的「二高村」,現已拆除。
三、海軍第61航空廠
海軍61航空廠位於岡山飛行場東邊,於1941年10月25日,開工營運。成立的目的是協助「南進作戰」,攻佔被歐洲國家殖民的東南亞地區,任務包括配置練習機航空隊與快速養成駕駛員,設有飛機維修場與裝配場,具備組裝及改裝飛機的能力,是當時全臺最大的飛機裝配、維修、保養廠。人員配置的部份,設有廠長、飛機部長、作業主任、零件工廠主任、組裝工場長、組裝副部員、會計部部員等。[26]
61航空廠主要是組裝生產九三式中間練習機,預計生產100架,由於零件原物料問題,直到1944年5月才開始生產,但至「岡山大轟炸」的10月後,一方面,共只生產60架;另方面,也造成61航空廠失去組裝廠與保修廠的功能,致主要幹部前往菲律賓,剩餘物資則轉移到臺灣各地。[27]
61航空廠廠址有部份土地,原位於後協庄聚落的西邊,在土地被徵收後,居民被遷村到後協的北邊開墾土地,成立新的聚落,即現在的協和里,老一輩岡山人則會使用「新後協」的稱呼。
為解決61航空廠眾多員工的住宿問題,岡山地區及周邊興建了許多宿舍,大部份在戰後成為外省眷村,其中最有名的是「螺底山宿舍」。
1943年至1944年,臺灣總督府於國民學校,以「赴日深造」為誘因,招募13至18歲的臺灣少年,遠渡日本到神奈川縣高座郡「高座海軍工廠」上課,然後被派遣到全國各地飛機製造廠工作,史稱「台灣少年工」。錄取者由全臺各地,先到岡山的海軍61航空廠集合住宿。有學員回憶稱:「初期,沒有正式課程,這些少年每天均做打掃、練唱軍歌,或是接受陸戰隊式的嚴格軍事操練,渡過時間。坐習時間依海軍的軍隊式管理,早上六點25分起床,晚上十點熄燈就寢。」[28]
自1943年4月至1944年5月,共有6期,7個梯次,員工共計8,419人,由臺灣各地來到岡山報告,居住在海軍61航空廠在彌陀的「螺底山宿舍」,然後在十數日之後,等到有船坐,就出發到高雄港或基隆港坐船到日本。[29]
據鄭瑞芳先生回憶稱:「經過4個月極為嚴格軍事訓練後,為躲避美軍潛水艇追擊,在秘密行程中,或從高雄,或從基隆,坐船遠渡日本到神奈川縣高座郡「高座海軍工廠」上課,進行技術訓練,然後被派遣到全國各地飛機製造廠工作。[30]
當時,左營、岡山周邊的軍事設施,皆屬於日本海軍大本營的轄區,包含有駐守於岡山機場的「高雄航空隊」,可製造組裝維修飛機的海軍第61航空廠,鎮守高雄軍港的「高雄警備府」,規模最大的左營「第六海軍燃料廠(煉油廠)」(前中油煉油總廠)。1944年9月6日,在臺灣的海軍與陸軍締結「關於岡山海軍地區沿岸防禦之陸海軍協定」,海軍開始在岡山周邊地區,在岡山飛行場與彌陀海岸線間,建構防禦工事。[31]
在岡山海岸建築的機砲塔,以濱海公路臺17線為軸心,每間隔125公尺,建一座核心塔,每座核心塔周邊,搭配高低不一的特火塔,每個特火塔外圍,建有壕溝陣地。漯底山頂建有保衛岡山飛行場的對空機銃砲臺,以此砲臺為中心點,向南每隔1,250公尺為間隔,共建有三座機銃塔。[32]
貳、1944年10月12日至14日的「岡山大轟炸」
一、「臺灣沖航空戰」
臺灣在二次大戰後期,遭受長達一年多的空襲轟炸,盟軍轟炸的目的,是要阻擋日本臺灣軍力,去支援其他太平洋戰場。盟軍空襲臺灣的日期,都在太平洋大型戰役的前幾天進行,主要的三個戰役分別是雷伊泰島戰役,攻打菲律賓呂宋島,以及琉球的沖繩島登陸戰。
在1943年底,美軍開始試圖反攻太平洋戰區,臺灣是東南亞地區戰略物資,運回日本本土的交通大動脈,是一定要阻止的補給基地,從此臺灣就遭受有計畫性的空襲。1944年10月開始,美軍在菲律賓發動雷伊泰島戰役,因而在10月10日進行沖繩大轟炸,以及10月12日開始的臺灣全島大空襲。到了1945年初,美軍在攻打菲律賓呂宋本島時,利用空襲,以削弱臺灣的航空武力,又進行了一次大轟炸。呂宋島落入美軍手中後,就以設置在菲律賓的第五航空隊,轟炸臺灣數個月。最後,自1945年4月起,美軍又為了支援長達三個月的沖繩島攻防戰,阻止日軍航空武力與「神風特攻隊」的自殺攻擊,各式戰機又不斷反覆轟炸臺灣各地軍事設施。[35]。
美日太平洋戰爭開始後,美軍於1943年4月,就開始到臺灣作空中攝影,收集情報[36]。1944年10月開始,由於美軍開始反攻菲律賓,為防止臺灣的日軍航空武力支援,開始對臺灣重要據點連續空襲、轟炸。10月12日開始,美軍航空母艦特遣部隊和陸軍第20航空軍的B29轟炸機部隊合作,連續三天,對臺灣全島大轟炸,為臺灣有史以來,第一次全島遭遇大空襲的記錄,史稱「臺灣空戰」(日語:臺湾沖航空戦,英語:Formosa Air Battle)。
二、岡山大轟炸
B29轟炸機首度來到臺灣大轟炸,就在1944年10月14日,這130架B29的轟炸目標,就是岡山海軍第61航空廠、岡山飛行場,該兩處基地遭受2支美國艦隊、5艘航艦、14個飛行中隊、4個陸軍轟炸大隊、166架次B-29的轟炸,是此次大轟炸中,全臺灣落彈量最多的地方。[37]
此次轟炸共投下600多顆炸彈,海軍第61航空廠的房幾近夷為平地,而高雄航空隊的機場跑道上面,到處是坑坑洞洞,呈現滿目瘡痍的景觀。」[38]據統計,臺灣總共受到兩萬噸炸藥轟擊,其中有1,070噸落在岡山。二戰期間岡山所遭受的轟炸落彈量,就佔了全臺灣的1/20。[39]。
1944年10月16日,在重慶發行的《中央日報》以〈超空堡壘前日襲台灣,岡山被炸成火海〉為題,報導了這次的大轟炸:
據轟炸台灣歸來之超級空中堡壘駕駛員稱:十四日出動結果異常圓漢(按為滿)。岡山中彈後,卽成火海。當時天氣晴朗,投彈極為準確,敵機及高射砲火抵抗均甚微弱,各機全部安返,李梅少將慰勉有加,謂是役戰績,為前此各役之冠,正式轟炸當自此始。
……台灣之岡山,為日本主要修理基地與供應站,為日本本土以南最重要之空軍目標。……是役超級空中保壘出襲之架數,較前此任何一次為多……。
1944年10月的大轟炸後,在1945年1月到5月,岡山又遭受了25次大大小小的轟炸。日期及相關資料請參見附表。
參、空襲記憶與疏開
一、空襲記錄與記憶
海兵團成員魏永祥表示,1944年10月12日上午,美軍空襲警報響起後,他的同伴都到機場外空地看美日戰機的空中戰鬥,美國格拉曼戰鬥機與日本的零式攻擊機在二、三百公尺上空作戰。美軍連3天的大轟炸,把航空場的建築物完全破壞,在沒有飛機的狀況下,他們這些整備員成為陸戰隊員,他們的工作就是挖防空洞。為了躲避空襲,他們都借民間房屋居住,不回營房。[40]
生於1939年的劉國明記得,原本在民生路與開元街口有家「自源寫真館(照相館)」,因為空襲而整間房子被炸毀,導致家破人亡。某次空襲時,岡山街上有人迎娶新娘,在大家正迎接新娘入男方家門口時,正好適逢空襲,低空掃射子彈的軍機,打死了新郎與扶新娘入門的人,而只有新娘沒事。他更看到開佛俱店的家門口,排了四具屍體,母親還叫他不要看,拉他回店裡。
還有一次空襲,他與姐姐劉秀嬌正好在家後方的三塊厝防空洞內玩耍,戰機來得突然,雖然防空洞就在當時是大片空地的三塊厝,但他們也來不及躲進去,結果炸彈噴起的泥沙弄得整臉都黑了,回家還把母親嚇了一大跳。岡山街當時受到嚴重的空襲,除了現存老房子門面,皆有或多或少的彈痕以外,最清楚的就是在「述古堂」後方屋壁,現在仍可看到明顯被炸彈碎屑括裂的痕跡。
當時9歲,住在五甲尾鄉下的王陳金瓶,到五甲尾公學校(今嘉興國民小學)上課時,都能聽到由遠方岡山街傳來的空襲警報聲。有次午後在田中陪著父母工作時,躲在防空壕,看到美國與中國空軍合作戰機,到岡山進行戰術性騷擾,與日本零式戰機對抗的戰況,甚至還親眼看到被日軍擊落在田野的中國空軍飛行員,但馬上就被循線而來的日本軍警帶走[41]。
作家蕭伊伶在《尋找蕭水妹》一書中,追溯整理其曾祖父蕭水妹的一生,書中提及蕭水妹在1945年2月2日的岡山轟炸中,失去了兩個女兒。蕭水妹是南投埔里人,1922年至1945年居住於岡山街,在岡山郡役所及農會等公家單位上班。[43]
依蕭水妹的隨身手記中的記錄,1944年10月中旬,有接連數日的大轟炸以及空襲警報,期間有許多海軍61航空廠的員工,到他的宿舍借住。由於轟炸嚴重,蕭水妹一家被要求「血人疏開」(請再詳查是否有此名辭,我有請教高師大楊玉姿教授,她說查不到此一名辭。),也就是一家人分散各地躲空襲,以免遭到滅族。10月22日空襲告一段落後,整個家族才重回宿舍居住。但在1945年2月2日上午11時半,他所居住的宿舍遭遇爆擊,長女玉嬌與三女芳子死亡。由於宿舍殘破無法居住,整個家族搬到後紅,不久後蕭水妹辭職,搬回南投埔里故鄉。[44]
空襲轟炸留下的大量炸彈碎片,後來成為戰後物資缺時代的「重要物資」。出生於戰後的鄉土作家蔡文章就記得,住在「新後協」,家境窮困的他,在戰後的十年間,常帶著籃子在田野中邊玩,邊撿拾炸彈碎片,並將所賣鐵片的錢,作為零用錢。原來日軍的海軍航空廠是徵收後協西方大片土地而蓋,美軍的長期轟炸,除了破壞軍事設施以外,也在大後協地區,遺留下大量的炸彈碎片,遍布於甘藷田、玉米田、蔗園、溪畔、河邊[45]。
二、「疏開」-疏散至鄉村
日語「疏開」的意思就是疏散,這對成長於日治時期的臺灣人而言,都是很難以忘懷的經驗。臺灣總督府於1944年6月18日,公佈「過大稠密都市住民疏散要綱(簡稱疏開)」,為避免美軍對臺灣空襲造成平民傷害,將臺北、基隆、
臺南、高雄四市,指定為應疏散地。在1944年10月的臺灣全島大空襲後,臺南、高雄地區的人口大概疏散掉三分之二。岡山人早在1944年初,就強烈感受到戰爭帶來的不安氣氛,各種說法混亂的四處流傳,正式的集體疏開行動,是在1944年底,冬天來臨的時候,大部份的人,都疏散到田寮、燕巢的山區,在周邊鄉下有親戚的,則投靠到親戚處。整個岡山街雖然店面大多仍正常營業,但面對不可知的未來,大家也都充滿不知所措的感覺,而每個人的疏開經驗,也都成為他們一生中最難忘的回憶。
劉國明由於住在岡山街上,家境還不差,最早是疏開到燕巢,但住沒幾天,聽說不會再有空襲,就搬回岡山了。沒想到不久,又連夜緊張的坐著牛車,搬到母親在大社三奶壇的娘家。然後他的父母就在大社與岡山之間往返,還好父親有當時岡山屈指可數的腳踏車,省去不少力氣。人數劇減的岡山並不因為人少而治安變差,反而由於巡邏員的增加而變好,有次他父親說,離開岡山時,只將門關了一半,從大社回到岡山時,門竟然完全沒有被動過。
住在五甲尾的王陳金瓶,疏散到附近的田寮鄉山區,公學校的日籍老師,還跑到她所躲的山區,把所有一到六年級的人集合起來,在大崗山區的龍眼樹蔭下上課[46]。後紅的趙珠蘭則是與母親及外婆先搬到燕巢金山,與劉國明一樣,以為戰事停止而回到岡山,結果又疏開到田寮的水蛙潭。趙女士也得徒步走到很遠的田寮公學校上課,空襲時則由老師到水蛙潭上課。由於日軍在水蛙潭附近的山丘鑿洞,收藏軍火與日用品,還有加蓋草屋,做軍服加工廠,出入士兵勞工眾多,觸發她聰明母親做麵攤生意的念頭。結果1946年,她們回到岡山的時候,賣麵與炒花生的所得,竟足夠買岡山路十幾間商店的地。只可惜,1949年6月15日,在舊臺幣換新臺幣時,被貶值掉了[47]。
美軍對岡山的轟炸行動,除了立即的人員傷亡與硬體的損害,一些未爆炸彈也造成傷亡事件,其中最著名的是「五甲尾事件」。1945年初,原本在左營海軍基地受新兵訓練的「海兵團」,為了躲避美軍的空襲,整個兵團以徒步方式,背著所有行李裝備,疏散到大崗山。4月3日,因為載運教練用步槍的卡車,在五甲尾(今嘉興里)故障,有108位士兵被派下山去搬運。一百多名士兵快走到五甲尾時,由於卡車故障已經排除,所有士兵於是步行折返回大崗山。沒想到有位士兵,看到美軍空襲用降落傘投下的未爆彈,用手去拉而引爆十多公斤的炸彈,造成五十名士兵當場死亡,三十多名重傷,只有17名士兵未受傷及輕傷。[49]
肆、小結
1930年代之後,日本更積極推行軍國主義,即走上對外擴張的道路,包括攻打東南亞,因而選擇岡山成為興建機場及海軍61航空廠的軍事基地,許多員工自全臺灣被徵召到岡山工作與居住,此時期的岡山因而工商業發展快速。1941年12月8日,日軍偷襲美國夏威夷珍珠港,太平洋戰爭爆發,岡山機場地位更加重要。1943年後期,美軍進行反攻,日軍節節敗退,岡山民眾開始接受防空知能的訓練。1944年10月,美軍計畫攻打菲律賓,為了消除來自臺灣的空中武力支援,於10月12日開始對全臺進行空襲,作為軍事重鎮的岡山,因而遭受當時最嚴重的轟炸。此後岡山仍不時遭遇盟軍的轟炸,直到戰爭結束。
在此期間,岡山居民也因而留下了疏散至周邊鄉下,以及躲避空襲的難忘記憶。
[30] 陳宣儒、張慕恩、張博翔、周瑞陽、陳威竹(高雄中學),〈鄭瑞芳先生口述訪談紀錄〉,《望鄉的小螺絲釘-以高座少年工為中心探究戰時體制下青年的焦慮與精神(1942-1946)》,第14屆全國高中台灣人文獎臺灣史地組
第一名,頁87-97。)。史稱「臺灣少年工」。
[44] 蕭伊伶,《尋找蕭水妹》,頁170-176。《空襲福爾摩沙》一書記載,1945年2月2日,「第90轟炸大隊於上午再度出動,第319、320、321、400轟炸中隊各6架B-24以集束破片殺傷彈轟炸岡山飛行場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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