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恩魁醫師晚年 |
岡山名醫林恩魁在1950年到1957年,因為涉及白色恐怖事件而成為政治犯,被關在綠島7年。在2006年後所出版的兩本回憶錄中,並無法得知他涉及的是那個政治案件。他表示,並不清楚自己是「犯了那一個天條,至今還是個謎」,[1]他也曾語意模糊的表示,由於他在台大醫學院就讀時期,擔任學生自治會常務理事,也有參加學生讀書會,被政府視為眼中釘,因而受白色恐怖的連累。[2]
戰後混亂倒退的台灣社會
蔣介石派陳儀帶領國民黨文武官員接收台灣。但已經現代化的台灣,遇到「古代人統治現代人」的現象,受不了社會秩序急速退步的台灣人,馬上在國民黨統治的一年半後,發生了官逼民反的二二八事件,並導致蔣介石派兵到台灣進行所謂的「三月大屠殺」。
林恩魁著作 |
在1947年的二二八事變與三月大屠殺後,存活下來的台灣知識份子,延續日治時期關懷社會環境的風氣,開始思考如何打倒國民黨,讓台灣不再繼續沈淪。他們看到中國共產黨在中國大陸的內戰,將國民黨打得節節敗退,所以,加入共產黨,成為當時重要的選擇之一。二二八事件後,打探如何加入地下組織,或加入共產黨外圍組織的知識青年持續增加。[4]
「學生工作委員會」的臺大醫學院支部
日本在1945年8月投降後,中國又進入另一個戰爭,也就是國民黨與共產黨之間的中國內戰。中國共產黨為了解放台灣,成立「臺灣省工作委員會」,籌組到台灣發展組織,招募黨員,於是指派曾參加「兩萬五千里長征」的台灣人蔡孝乾來台「建黨」。[5]
「臺灣省工作委員會」在臺灣各地成立地區工作委員會和支部,其中,「學生工作委員會」負責在全臺灣大專院校發展組織,並推展學生運動。在被破獲之前,該委員會主要在兩所大學活動,分別是臺灣大學與師範學院。
臺灣大學的「學生工作委員會」設有本部、法學院、醫學院等三個支部。臺大醫學院支部於1947年8月成立,劉沼光擔任書記,初期成員有葉盛吉、劉漢湖、林恩魁等人。1949年六月以後的領導人有楊廷椅、陳水木、葉盛吉等人,是所有支部中人數最少的。學生工作委員會臺大醫學院支部,在1950年5月,由於當時的負責人楊廷椅等人被逮捕而組織瓦解。[6]
在那個隨便就會被判死刑,或者一關就是十幾年的時代,林恩魁只被判刑七年,表示他涉案的程度不嚴重。根據資料顯示,林恩魁一開始就加台大醫學院支部。[7]
劉沼光出生於1921年,是新竹新埔鎮的地方望族,畢業於新竹中學,東京第一高等學校,考入東京帝大醫學部,戰後回台插班進入台大醫學院,成為第一屆畢業生。[9]
林恩魁在1940年到東京求學,先考上國立浦和高等學校,1943年7月考入東京帝大醫學部。當年的醫學部只錄取40個名額,其中有4位台灣人,分別是劉沼光、林恩魁、李德義、樂錦銓。[10]劉沼光與林恩魁成為東京帝大醫學部的同學。
林恩魁就讀東京帝大時,原本住在學校旁邊的民宅,但在1944年3月10日的東京大轟炸中,他的所有財產全被燒毀,於是就和林沼光一同住到台南柳營人劉明電在東京大久保的豪宅。[11]
被稱為「馬克斯博士」的劉明電(1901〜1978),是台南柳營的望族,他在20歲時到德國柏林大學留學,取得哲學博士學位,是台灣第一位鑽研馬克思主義的學者。他回到台灣後,還為了替農民爭取權益,兩度入獄。因為被政府視為眼中釘,他在1935年攜妻小到日本居住。1947年二二八事件後,劉明電譴責國民黨,開始與中國共產黨的郭沫若、廖承志等人來往,於是成為黑名單,他在台灣的財產被國民黨沒收,但他也不去中國居住,後來和林獻堂一樣,客死異鄉日本。[12]
雖然劉明電的豪宅在1944年5月25日就被炸燬,但是對於曾暫住劉明電住宅的林恩魁與劉沼光,一定相當程度的受到當時才43歲的劉明電影響。
二次大戰結束後,劉沼光就回到台灣,進入台大醫學系復學;林恩魁在1945年初先到滿洲國的衛生研究所擔任醫生,二次大戰結束後直到1946年底才回到台灣。林恩魁雖然證件不齊,但因為在日本有東京帝大醫學部的學籍,所以直接進入醫學院三年級就讀,變成劉沼光的學弟,成為台大醫學院醫學系第二屆的畢業生(1948級)。[13]
在台大醫學院,身為「學生工作委員會」發起人的劉沼光,透過當時台大醫學院的學生自治組織,吸收有相同改革想法的朋友。台大醫學院的學生當時有成立「台大醫學院學生自治會」的組織,負責處理醫學院學生的自治事項及辦理學生活動,第一屆常務理事是劉沼光,第二屆是林恩魁,第三屆是葉盛吉。葉盛吉是劉、林二人東京帝大醫學部的學弟,回台灣後,成為林恩魁的同學。[14]林恩魁與葉盛吉先後被劉沼光邀請,加入地下組織。
林恩魁表示,他與劉沼光都認為,國民黨不倒,台灣沒有希望,所以經由劉沼光的介紹,他加入了「一個團體」;「與其它意氣相投的人,一同讀書、研究;相互勉勵、鼓舞;一起為台灣的前途來『打拼』。」[15]
林恩魁的被捕
林恩魁在1948年7月自台大醫學院畢業後,就回到高雄地區努力成為正式醫師,與原有組織停止互動。他先到省立高雄醫院(現市立民生醫院)實習,1948年10月,與日治時期的岡山名醫,高昌醫師女兒高雪貞結婚。1949年長女林美里出生,1950年林恩魁轉到旗山醫院成為正式醫師。
林恩魁的學弟葉盛吉於1948年9月加入「學生工作委員會」,並曾一度擔任「書記」,在他被保密局訊問時所作的筆錄描述他剛參加時的狀況,
我參加後,和劉漢湖(台灣大學醫學院五年級學生),林恩魁(卅七年七月畢業於台大醫學院),同受劉沼光之領導,組成醫學院支部,劉沼光兼任書記,後來林恩魁離開台北,卅七年十月劉沼光行蹤不明,支部無形停止活動,……[16]
在葉盛吉加入不久後,劉沼光的共產黨員身份敗露,劉在兩個月後(1948年10月)就「逃到內地去」。[17]不過劉在逃到大陸前,還有到高雄去找林恩魁,邀他一起去大陸,林恩魁因為身為長子的責任而未答應,但也開始有了被逮捕的心理準備。[18]
林恩魁丈人岡山高昌醫師 |
中國共產黨的「臺灣省工作委員會」,由於領導人蔡孝乾在1950年4月被捕,蔡孝乾為了自保而將整個組織系統供出,所有中共在台組織全被破獲,學生委員會各支會及成員,在同年五、六月間被大規模逮捕而全部解體。[19]
林恩魁在1950年1月到旗山醫院任職後,葉盛吉曾來找他,林恩魁的不安增加。到了10月30日下午,林恩魁就被兩位便衣抓走。[20]
林恩魁等人的判刑
與林恩魁同案的台大學生葉盛吉 |
由於林恩魁是「單獨案」,是以「參加叛亂組織」被起訴的,他最後被國防部軍法處判處七年有期徒刑。之所以會輕判,林恩魁認為,是由於了解他涉入程度的劉沼光已逃到中國大陸,軍法處無法問到他的情報,也沒有別人能提供訊息。
早一步逃到中國的劉沼光,一直在中國生活,在台灣1987年解嚴後,還與妻子一起和林恩魁見了面。[21]
其他曾擔任書記的陳水木、楊廷椅、葉盛吉等三人,被判死刑,在1950年11月29日,同時被槍決於台北馬場町。
[1] 曹永祥,《荊棘、冠冕、動盪歲月-林恩魁醫師自傳》(臺北市:草根,2008),頁140。
[2] 林恩魁,《我按呢行過變動的時代》(臺北市:一橋,2006),頁45。
[3] 藍博洲,《高雄縣二二八暨五〇年代白色恐怖民眾史》(高雄縣鳳山市:高縣府,1997),頁306-312。
[4] 許進發,〈編序/人間交叉線上的理想社會主義者〉,《學生工作委員會案史料彙編》(臺北縣:國史館,2008),頁16-22。
[5] 許進發,〈編序/人間交叉線上的理想社會主義者〉,《學生工作委員會案史料彙編》,頁2-3。
[6] 許進發,〈編序/人間交叉線上的理想社會主義者〉,《學生工作委員會案史料彙編》,頁5-7。
[7] 許進發,〈編序/人間交叉線上的理想社會主義者〉,《學生工作委員會案史料彙編》,頁7。
[8] 藍博洲,《高雄縣二二八暨五〇年代白色恐怖民眾史》,頁308。
[9] 藍博洲,《共產青年李登輝》(苗栗縣:紅岩出版社,2000),頁253-254。
[10] 《荊棘、冠冕、動盪歲月-林恩魁醫師自傳》,頁65-70。
[11] 《荊棘、冠冕、動盪歲月-林恩魁醫師自傳》,頁71-73。
[12] 柳營區公所網站,http://www.liouying.gov.tw/?mode=village&act=village6,2016/2/14。
[13] 《荊棘、冠冕、動盪歲月-林恩魁醫師自傳》,83-87。
[14] 楊威理著,陳映真譯,《雙鄉記》(臺北市:人間,1995),頁237。
[15] 藍博洲,《高雄縣二二八暨五〇年代白色恐怖民眾史》,頁308。
[16] 許進發編輯,《戰後臺灣政治案件:學生工作委員會案史料彙編》(臺北縣:國史館,2008),頁63-64。
[17] 許進發編輯,《戰後臺灣政治案件:學生工作委員會案史料彙編》,頁439。
[18] 藍博洲,《高雄縣二二八暨五〇年代白色恐怖民眾史》,頁310。
[19] 許進發編輯,《戰後臺灣政治案件:學生工作委員會案史料彙編》,頁14。
[20] 藍博洲,《高雄縣二二八暨五〇年代白色恐怖民眾史》,頁310。
[21] 藍博洲,《高雄縣二二八暨五〇年代白色恐怖民眾史》,頁310。
林恩魁是岡山戰後時期很重要的西醫,開設在省道岡山路283號的「林外科醫院」,是1960到1970年代岡山地區重要的外科醫院,救人無數。但在戒嚴時期,很少人知道他曾遭受國民黨白色恐怖的迫害,成為政治犯,被關在綠島長達七年。
出生於1922年的林恩魁是高雄茄萣人,他的父親林朝和在長子林恩魁出生不久後,就到印尼首府雅加達經商。林恩魁在母親獨自的養育下,直到六歲才被母親帶到雅加達與父親團聚,並進入當地的日本小學校就讀。
但是,當地的日本小學校只有20多個學生,而且不注重正規的課業學習,整天都是嬉戲,注重教育的父母親,在林恩魁十歲的時候,把他送回台灣,到台南的南門國小就讀。後來考入台南二中,畢業後到日本補習一年,考入浦和高等學校,三年後的1943年,林恩魁考上全國學子嚮往的東京帝國大學,而且是當時只有40名新生名額的醫學部。
1945年春天,讀完東京帝大醫學部二年級課程的林恩魁,曾到當時滿洲國首都新京(現中國長春)的衛生研究所擔任醫生。日本戰敗後,林恩魁於1946年底回到台灣,在台灣大學醫學院醫科完成學業。林恩魁畢業後到省立高雄醫院(現市立民生醫院)實習,1948年10月,與日治時期的岡山名醫,高昌醫師的千金高雪貞結婚。1949年長女林美里出生,1950年林恩魁轉到旗山醫院,成為正式支薪並配有宿舍的醫師,看起來一切順利的彩色人生,卻在這一年的10月變調。
林恩魁於1950年10月30日被便衣特務從旗山醫院帶走,成為被獨裁政府迫害的成員之一。
林外科舊址在岡山路283號 |
在1949年國民黨被共產黨打敗逃到台灣後,蔣介石政權實施法西斯統治,以逮捕囚禁的方式,逐步消滅社會的異議聲音。而在1950年6月25日韓戰爆發後,美國為圍堵共產主義的蔓延,以第七艦隊巡防台灣海峽,台灣的蔣介石政權成為美蘇冷戰時期的合作政權,蔣氏政權更加恣無忌憚的以白色恐怖手段統治台灣40餘年。
林恩魁涉及的案子,台灣史學界通稱為「學生工作委員會案」,是由於他在台大醫學院讀書時期,擔任學生自治會常務理事。由於國民黨之所以敗逃台灣,在中國時期各大學所發起的反國民黨「學生運動」是重要原因之一,所以自1950年開始,政府就開始大量逮捕台大與師大的學生自治會幹部,許多人遭到槍斃和判刑,林恩魁最後被控參加叛亂組織,判刑七年。
林醫師於1951年3月被送到綠島服刑,直到1957年底才被釋放,他在綠島期間,與多位「醫師政治犯」發揮所長,組成「獄中手術室」,處理許多緊急醫寮事件。林醫師專長是外科手術,當時岡山出身的王荊樹醫師也同時被關在綠島。
林恩魁被關期間,更辛苦的是妻子高雪貞,她為了養家,將女兒林美里託給岡山的父親家照顧,自己在台北日本大使館擔任伺候夫人的女傭工作,還帶著女兒千里迢迢到綠島探訪夫婿六次。其實,當時政治犯的親屬,是在坐另一種痛苦的「牢獄」,這些故事,讀者不妨可借閱2008年出版的,由林高雪貞口述,謝大立整理記錄的《莿帕中的百合花》;中央研究院最近出版的《獄外之囚:白色恐怖受難者女性家屬訪問紀錄》中,則有林美里的訪問;在youtube搜尋「林恩魁口述歷史」,則可看到景美人權文化園區所拍攝的紀錄片。
出獄後的林恩魁,先到母舅在高雄鹽埕開設的「蔡外科」行醫二年,轉到旗山縣立醫院(現署立旗山醫院)。後來在1961年4月,林恩魁決定繼承岳父高昌醫師的衣缽(高昌事蹟請參考《戀戀岡山走讀阿公店》〈日治時期西醫〉),在高昌的「建仁醫院」對面,成立「林外科醫院」,直到1992年,林醫師70歲時退休。筆者父親記得林醫師喜歡電影,因為下午病人較少,常到岡山鎮大戲院觀賞下午場的電影,但偶爾有病人需要看診,所以在電影放映中途,常常會看到影幕旁打出「林恩魁醫師外找」的字幕。
林恩魁自63歲開始將台語聖經漢字化,在台灣民主化之後,由聖經公會出版《台語漢字聖經》,2006年由一橋出版社出版台語版的回憶錄《我按呢行過變動的時代》,2008年由口述由曹永祥書寫《荊棘•冠冕•動蕩歲月──林恩魁傳》。筆者曾於2010年到林恩魁醫師居住的三芝鄉雙連安養中心拜訪林醫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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